2008年~2018年间，在越南经历了三次反华罢工暴动事件。我被外派在东南亚开厂十多年，从越南到印尼，柬埔寨到缅甸，印度到泰国。

      01. 第一次罢工

      五万人的大厂罢工，很大的厂，正规的海外投资厂。那天我躲在办公桌底下。工人游行的队伍就从我办公桌背后的落地窗过去，外面的声音很大很吵杂。

      我当时正在车间的办公室里，办公室的三个手下们让我躲在桌子底下的洞里，用椅子把我挡住了。翻译阿蓉刚扒开百叶窗的一个缝看看他们有多少人，就有几个人带头砸了我的玻璃窗。真的不敢出去。好黑暗。

      阿蓉把我的百叶窗关得死死的，光都透不进来。

      直到我们有一个同事出现。

      李毕，河南人，一米九，两百斤的样子，又高又壮，冲到我办公室里，喊我跟他走。

      「打你座机你怎么不接！就差你一个了！」李毕焦急的挡在我不堪一击的办公室玻璃门前，探进来半个身子。

      「电话线拔了！」就我们几个办公室在车间里，大家平时都嘲笑我们是前线战区，特么成真了。

      「走走走！快走！」李毕把我从办公室桌底下拽出来，让我跟在他后面。

      阿蓉拿了件她的外套给我披，因为我当时穿的还是海外干部的黑色制服，容易被认出来。

      又递给我一个摩托车头盔。我看了一眼，没要！内心觉得有种莫名的丢脸。

      我们穿过长长的流水线，流水线两边的工人举着各种铁棍、西瓜刀、用纸箱制的标语，各种嘲笑、吹口哨、欢呼，对我们虎视眈眈。

      最可怕的是，李毕并没有带着我走厂区外围，而是从流水线中间走。

      当时也来不及问他，吓得发抖。

      后来他说是因为外围没有监控，车间里面至少还有监控。

      眼角瞥见流水线两边还有很重很硬的几千双鞋楦——做鞋子会用到的东西。恐慌，腿软，脑袋嗡嗡的响。因为那玩意儿，砸脑袋就跟用铁块砸豆腐一样，绝对立刻挂掉。

      「奶奶个腿！日他个先人！」李毕一边领着我快步走，一边黑着个脸骂骂咧咧。

      我当时是真的非常惊恐，虽然跟在李毕后面，却是抱着头跑过去的。

      现在想想好特么丢脸，要在越南人面前抱着头跑！但那一刻内心是十分后悔没戴摩托车头盔的。

      那可能是我人生走过最长的一条路。

      我是最后第二个到集合点的，跟大家在车间尾段的办公室汇合不到一分钟，一个大姐哭着被另外一个男同事带过来了。

      是的，一位福建大妈，四十多岁快五十的车间主任，遇到这场景居然吓哭了。

      我们当时都尴尬地彼此掩饰了一下情绪，十来人的小分队就往主楼三楼去了。

      当时接到的命令是，所有中国干部都排队走到主楼三楼先隔离起来，大概又走了有三五公里的样子。

      不要怀疑，我们集团的厂区有八千亩地，就得走那么远。

      这三五公里的路也不好走，男的在四周，女的在中间，外面都是横冲直撞，骑着摩托车的、举着牌子和器械的、还有人带节奏喊口号的。

      当时中国干部还有一百多号人，来自福建、江西、湖南、广西的比较多，大部分人都是从小就进厂打工一步步爬上来的，少有我们这种大学毕业进集团做管理的管培生。

      过去的劳动密集型，特别是鞋服这种没有什么科技含量的厂，就是这样。谁凶，谁能骂人，谁能坚持做下来，谁就是车间主任，就是老大。

      所以大姐哭着来跟我们集合的时候，我真的是觉得有被吓到，平时那么凶的她去哪儿了？

主楼三楼。

      大家冒着汗坐在塑料凳上，就像部队士兵一样排排坐，基本上都是正襟危坐，没有空调，没有风扇，四周都封死了。

      生怕员工再找到我们，大家都轻声细语，豆大的汗一直滴，也有人强颜欢笑说几个笑话。

      当罢工变成了暴动，那就不是开玩笑的了。

      也幸好是在越南！如果在菲律宾，合法持枪的国度，可能我们会被一窝端也说不定。

      其实，那天主楼下面也站满了当地省份派去的公安……用绿色的军用卡车一车车运进去的，也可能是特勤部队。

      但！越南公安瘦得猴一样！真的就是摆设！

      要真干起来，他们会保护谁？人家也是社会主义国家，难不成不保护他们的工农组织和人民？难道来保护我们？

      那一次是给他们加了工资以后，就消停了。

      最最最气的是！第二周复工后，我们还要站在摩托车车棚大门口迎接越南人，弯腰鞠躬感谢他们来上班。

      我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“为了五斗米折腰”！

      讲真，现在说国内老板PUA小年轻，我感觉都没有当年我受的屈辱那么严重！

      02. 第二次罢工

      几年后，油价不停上涨，反华情绪更激烈了，工人们情绪压抑到了极点。

      我当时已经在主办公楼上班了。

      「我们要团结起来！保护总经理的安全！」当时的HR经理是个湾湾，绝对的狗腿子！

      为了不让员工冲到主楼二楼去找老外总经理，就让我们所有的海外干部，到外面大厅去当人墙，说要“同生共死”，啊呸！我特么不肯去，硬是派个越南人把我拉出去！

      三五万人都在办公楼广场前摇旗呐喊示威，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时候，你能不犯怵不腿软？

      最佩服的是我当时的领导迈克，直接站到二楼露台上，带着翻译对着底下的工人做演讲。

      时至今日，我前几个月与他聊起这个事，他说当时虽然也害怕，但是好像万人演唱会哦！哈哈哈，不愧是他！

      反正，最后越南人也不听劝，把玻璃门窗又砸坏了几扇，轰轰烈烈闹，大吼大叫喊口号，折腾了好一番要推翻资本家的“壮举”后，才解散。

      使馆当时也紧急派人跟当地公安部门沟通，说得先把中国人接走！确保万无一失。

      后来权宜之计就是不要发生太大的劳资冲突，主要还夹杂着一些反华情绪，衡量之后还是要先避一避风头。

      我们在十分钟之内，匆匆忙忙上楼收拾东西就坐上大巴，直接去胡志明市区的五星级酒店住了一周。

      对，集团包了酒店！

      幸好我们是大厂，品牌方也施压了。

      现在常常能看到一些人应聘了一些私企去到非洲等地工作，真的能去吗？

      我其实是劝退的，要么就拼一拼去世界五百强的一些大企业大集团，或者国企央企，要么就老老实实在国内找个工作呆着。

      等真正遇到事儿的时候，不管是埃博拉，还是暴动，你就知道资方能不能护你周全了。

      记得有一年看《红海行动》，看得我热泪盈眶。没有在海外经历这一切的人，是不会知道的。

      其实这两次背后的主要原因都是因为越南油价疯涨，官方不控制油价，就把这个压力转嫁到外企（在越南的外资方）身上。

      用另外的手段逼着外企必须涨基本工资，所以官方势力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就让工人们闹外资企业。派去镇压的越南公安，也都是弱鸡。

      估计还打不过我的那种，根本没半点用。

      还有一些NGO从中运作，包含当时CNN等新闻八卦媒体也第一时间报导了我们集团的事。

      他们国家总理接见好几次的厂，那可是超级大厂。真的是快要“血染半边天”了，高层都炸了，不停的上电视解释，对外解释。

      如果再次引起品牌方被新闻媒体曝光“血汗工厂”，股价肯定是要暴跌的，品牌声誉又要一落千丈。

      讲真的，境外（越南的境外）敌对势力，越南也有，吃太饱的资本主义媒体一直存在。

      反正，那几周不知道怎么滴，就演变成了全境反华了！

      这一次我们集团的员工比较平静一点，主要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老板肯定会给涨工资的，毕竟劳资谈判都有经验了，闹一闹意思一下。

      但是在全境来看，这第二次是比较严重的，有一个工业区的厂区都被烧毁了。

      当时电视新闻还有播一个湾湾工厂的老板沿着公路光脚跑了几公里，躲在垃圾堆里，直到当地公安到了，才被解救。

      当时确实湾湾工厂损失得更严重，而且他们在厂区插了某种X天X日旗，想撇清关系，不想参与“南海冲突”，没想到一挂上去，被暴得更厉害。

      湾湾也有机构一直在交涉，但是越南人不管你是哪里人，你反正就是中国人。

      03. 第三次罢工

      2014年，因为南海事件，又引发了各地罢工要求中资企业涨工资，几乎越南各地工业区见血！

      从河内到胡志明市，所有回国机票售罄！

      我也见了好多人在美化越南投资，再后来去建厂投资的人，一定没有听说过那几次的惨烈，否则可能再也不会去。

      烧砸抢掠，有的中国人开的红木店全部被抬走，一把火烧了。还有些办公楼的电脑全部被砸了，公司里什么值钱的不值钱的都没放过。

      没有出人命?那是不可能的！台塑一场战役下来，中国人血淋淋倒地的照片在微信群里疯传。

      看到照片却是也是颤抖的，有时候想起来我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决心留在那边。

      后面想想还不是因为穷。

      今年见了回国的李毕，跟我说他刚回来的时候，什么微博、什么滴滴、什么支付宝，他什么都不会，好长一段时间才复活过来一样。

      他说在祖国高速发展的那几年出国谋生，在外面呆久了，跟不上脚步了，也没有人脉了，更赚不到钱了。一年又一年，压力更大，更不敢回国，怕自己都养不活一家子。

      好多去了东南亚生活工作十几二十多年的朋友，回来可能都有这种感觉。

      前段时间也有人炒热去泰国定居养老，我发现最大的问题，就是要放弃在国内的一切。因为等哪一天因为种种逼不得已的原因，再回到国内的时候，可能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了。

      到时候年纪大了，还能适应过来吗？

      这份职业是自己选的，人生的路也都是自己选的。在大集团工作完，再回到国内从私企做起，什么糟心的事都有，也要做好各种心理建设。

      有些人的家庭条件，是不允许你这样做切换做选择的，所以我现在还有一些好朋友，留在了那边，自己当老板开厂，背后的心酸痛苦不言而喻。

      当年第三次罢工，我们还是老套路，包下五星级酒店，就在第一郡，使馆街附近，这次真的是重兵把守了。

      以上这些事我家人一丁点儿都不知道。因为当时我被外派工作，也就是25岁左右的小姑娘。习惯了在国外对家里就是报喜不报忧。家里人要知道的话，要吓死！

      再后来我回国在工业区做咨询，总能见着各种奇葩事。

      有一次遇到有个湖南员工在宿舍作法，扎自己车间主任的小人，安全员检查宿舍的时候，发现了。

      车间主任看到照片哇啦一声在办公室哭了。

      我看了一眼，笑了，安慰她这有什么。

      我现在还能记得她对我翻白眼的表情。